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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煙花(如煙)
他站在操場中央，是原因不明的站在操場中央。他不知道為什麼會站在這個已經離開好久好久的小學校中間，然後他走進去校舍，看看東看看西，亂懷念的。然後他走進去以前常常報到的學務處，沒有人。可是景象都跟以前一樣。他還記得走廊上那個喜歡亂塗鴉的光頭，總是跟老師說都是他提議的，不管是拉女生頭髮還是在溜滑梯上畫上愛的小傘。他也記得他總是被拖下水然後跟著被發現愛的小傘顯的有點窘困的光頭去學務處。
然後下次再看到這個女生他還是會大搖大擺的去扯她的馬尾。
然後日復一日，然後大隊接力。
在班級接力自己的第10棒根本沒有出到什麼力贏得了第二名的當天那個女生跟自己說喜歡。小女孩扯開嘴大聲的說我喜歡你。表情跟光頭從學務處出來的窘樣很像。他在當下很該死的只想的到這個。
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這句話是他人生第一次被告白，也是人生第一次感受到絕望。
12歲的那一個六月，之後光頭沒有再跟他說過話。
然後他走到禮堂，看見鐵皮屋的禮堂內在鋼筋的天花板上還放著很多很多氫氣氣球。扯了一個微笑。他也還記得身邊的同學哭的悉哩嘩啦的，他倒是很不明白為什麼同學們有辦法在感動的畢業歌唱完馬上接幼稚的要死的校歌的狀況下還能哭出來，自己跟光頭倒是很不爭氣的笑出來了。
12歲的那一個七月，蟬叫了，光頭很沒原則的找他出去打球了。
他又在操場中央站著。仍舊是原因不明的，只是這次是高中。他讀的那間私立高中，名聲超差，學生抽煙不然就是打架，少年隊老是愛來報到，連老師都愛上課不上課的。
雖然待的時間很短只是他慶幸自己是那間學校的一份子。
他想起了在吉他社裡的那一段日子，於是他往社辦走。
途中他經過了學校的噴水池，那個噴水池對他沒有什麼特別的回憶。但是卻很喜歡待在那附近。那附近的天空總是特別漂亮，那附近的美女總是特別多，那附近的好戲也特別好看。
有一次發現數學老師跟理化老師在噴水池後面吵架，隱約聽見了什麼婊子、狐狸精的。
他沒有跟別人說，只是默默的笑了然後走了。
然後他到了社辦。奇怪的是這個爛學校學校爛歸爛學生倒是挺有夢想的社團也蠻成功的。
當時是因為覺得吉他社這個名字比較青春才進吉他社的。等到在吉他社看見那個人之後他一點也不敢承認他對吉他一點興趣都沒有就怕他討厭這樣的自己。
雖然現在稍稍的留長了頭髮還有點抓翹了，那個雖然跟自己比差一大截不過還算能看的臉，他一輩子也不可能忘記。
媽啦，是光頭。
他想到其實不太想要去認光頭的，那年國中讀了不同學校之後就沒有聯絡，之後聽說國中的光頭他學抽煙學飆車加入幫派刺青還到處亂玩女人，也就慢慢疏遠，不再連絡。
然後當他意識到坐在那裡調音的人就是那個傳言中的社會敗類，其實他有點怕怕的。
然後光頭抬起頭來，啊，是你。嘴角劃過了一個大弧線，對他笑。
然後他又意識到坐在這邊這個只不過是小時候那個頑皮搗蛋喜歡遷拖但是就算是現在還是笑的像以前一樣孩子氣的光頭，就算經歷了那麼多事情嗎。
他覺得奇怪，經歷過這麼多事情也能夠笑的天真？
然後光頭站起來拍拍他的肩，朋友，好久不見了。一樣是笑的開了嘴。
然後他鼓起勇氣怯怯的問光頭，刺青，有嗎？
捲起袖口，他看見光頭的手臂有一雙翅膀，然後他不敢再過問，怕問出了什麼全都會是自己不想知道的事情。
光頭笑了笑，說，是國中時候的傳言讓你知道這個的吧。
嗯，他回答。
嘛，那你不想知道這翅膀的意義嗎？
他心想不是不想知道，是怕知道了之後會更害怕現在身邊這個人。
哈哈，我遲早會告訴你的。光頭又扯開了一個大微笑。
他也幾乎忘記了跟光頭是怎麼回到小時後那個最單純的相處模式的，但這也只維持了短短一年。在光頭道出手臂上翅膀的意義，他的心簡直要被撕裂了，然後好想逃離，好想離開，好不願意面對這個事實，給他一點時間，他對光頭這麼說。他不知道他自己是不是個同性戀者，他根本就沒有談過戀愛，他根本就沒有釐清過自己對於光頭或者光頭對於自己的意義。
吶，我覺得我真的很喜歡你，是到很愛的境界。17歲的那個人潮洶湧的台北火車站，他們在星巴克坐著，他人生第二次被告白。
結果他離開了那所高中。
因為他害怕。
他強烈清楚記得在社活宣布要離開的時候光頭那張已經不同於以往害羞窘困而是悲痛的臉。
悲痛的程度連他的心都清楚的感受到，他也感受到痛。
他離開了那所人生象徵性的高中，站在大學的門口。
這所大學是他認識人生配偶的場所，許多美好的回憶都一擁而上。
他想到25歲的春天，留級了一年的他認識了一個21歲的女孩，他喜歡她，但她說她愛他。他說他覺得對她稱不上是算愛，但在她面前他依舊說愛她，依舊寶貝她，疼愛她。完全盡了一個身為男朋友的溫柔體貼。
他們接吻，他們發生關係，他們覺得在一起好快樂，他們在交往了四年後論及婚嫁。
他的父母好開心，他讓他們有了一個這麼可愛漂亮又溫柔的媳婦，傻傻的也沒有什麼關係。
他笑了笑，想到當時女方父親激動的樣子，他的岳父，他未來日子的好酒友在婚禮上哭的亂七八糟的樣子，就覺得好可愛，他擁有了好幸福好可愛的家庭。
然後在29歲的那個夏天，他一生的傻女孩當上了幸福的六月新娘。
他又站在了不一樣的地方，是廁所，是公司的廁所。
於是他想起他出社會工作，他30歲的冬天女孩宣告懷孕，經過幾次產檢發現是個女孩子。他的上司是個有才華有能力卻有黑暗過去的男人，手臂上有一雙翅膀的男人。
第一次知道的時候他簡直害怕的想逃走。但是他知道他需要這份工作，他需要養活女孩跟孩子，所以他再一次跟光頭相遇了，他沒有發現光頭看見他的驚訝，只有看到上司對下屬的嚴格跟體諒。所以他以為光頭已經忘記他了。
他也想到不能再稱呼他為光頭，而是老闆。
在工作地方過的不是很順利，但是老闆非常的照顧他，他以為這只是對新進員工的體貼，光頭還是已經忘記他了。
他也沒有想到到了30歲光頭還是愛著他，很愛很愛的那種。
他更沒有想到的是在他的傻女孩身上找不到的愛卻在光頭身上找到了。
光頭包容他的一切，體貼他，照顧他，把他呵護的無微不致。在光頭身邊他不會記得自己有妻小，他可以跟他撒嬌，放下男人的身分，他可以在他面前軟弱，因為他知道光頭比他強，可以支撐住他的一切。他在光頭身邊就是個小男人。然後回到家繼續當他的一家之主。
光頭不在意他的妻小，不在意他幸福可愛的家庭。他只要他有時間能夠陪在他身邊可以聽到他的聲音可以觸摸他。
於是他們秘密交往，光頭每天都說愛他，但他卻從沒對光頭說過愛他。
因為他不敢，他不敢承認他背叛了他的傻女孩。
他想起了32歲公司拿到一個大案子的慶功宴，光頭在公司的廁所裡面要了他。
他只記得血肉糢糊，那簡直就是痛不欲生。
在當下他也想起了陪生的時候發誓不要再讓老婆生第二胎的事情。
然後什麼也不能想了，只剩下呻吟跟喊叫。
然後在41歲的春天，光頭死了。
他沒有離開，依然是站在公司裡面，從公司的廁所走到了大門。
他一向不擅長等待，但他現在卻想要等到看見光頭的身影，就算這已經不可能了。
他不是很願意回想光頭這件事情，但是回憶卻發了瘋似的擁上腦袋。
他想起了那天光頭說要出差，然後搭上了那班死亡座車。那台卡車在他送他上車的下一分鐘就衝撞上來。然後光頭在自己的面前被燒成灰燼。
要是能夠再多留他一分鐘，要是能夠再多跟他說一些話，要是他根本就不要為了那個蠢案子出差。這些都不會發生。
很多要是，但是沒有一樣來的及。
他想到好多往事，然後站在公司前面，像光頭喪禮上那樣的哭了。
在喪禮的他好絕望好思念光頭，他好想見他，他當下簡直就想去死。
然後他腦袋裡面旋轉著一個聲音。
欸，來約定，要一起活到100歲，就算有一個先走了，剩下的也要幫著對方活完。
這是光頭，這是那個不管在哪裡不管幾歲了只要面對的是他笑的都會一樣燦爛的光頭。
這是唯一的約定，他虧欠他真的太多太多太多太多了。
不能把約定丟下不管。然後他在公司門口，哭的像孩子一樣。
他沒有再突然往下一個地方移動，於是他走出公司，走到附近的公園。
他想到好多事情，突然覺得光頭他一定是天使，光頭是自己的天使，所以緣分才能夠這麼緊密。
他往秋千上坐下來，他發現歲月的成長讓皮鞋只能夠在沙地上蕩出痕跡，然後再也飛不高了。
他又想到人生第二次被告白的那一個星巴克。
光頭告訴他，他好想飛好想飛，所以才在手臂上刺了一雙翅膀。
國中時代的他一點也不快樂，他說在他跟第九個女生上床的時候，他覺得不行了。那些女生一點意思也沒有，根本就一點反應都快要沒有了。然後光頭想到了他，想到了小學時候的他。
光頭說他覺得小學的時候跟他在一起簡直就像每天都在飛翔，飛在空中，飛在水裡，飛在宇宙。
他不想要一個人飛，他想要帶著他一起飛。
所以光頭再也沒有辦法隱藏自己，所以光頭告白，所以他逃開了。
要是他當初不要逃開光頭，就好了。
然後他又覺得人生為什麼要有這麼多要是，他想到光頭說的這句話，他又哭了。
然後他站在自己的床鋪邊，他知道是最後了。
他看見了自己深愛著的全部都圍繞著自己，他看見了苟延殘喘躺在床上的自己，他看見了那一張有歲月痕跡和白髮的老臉，他不想離開，他好想看見孫女的結婚典禮，他好想好好疼愛虧欠好多的老婆，他好想好想跟光頭說對不起其實自己好愛他，但是他沒辦法了，不過他有遵守活到一百歲的約定。
光頭，你有看到嗎，你在等我嗎。
然後不可抗力的因素他躺回了自己的身體。
身體好重，他簡直就動不了。
勉強抬起了指尖，他看見自己佈滿老人斑跟皺紋的指尖。
接著閉上眼。
他在閉上眼睛之前看到了16歲那個熱死人的秋天的海邊，他們一起往海灘衝去大喊了青春我來了別跑。
消散、消散
然後如煙。
2092的夏天，蟬不叫了，他再也聽不見蟬叫聲。
